貓空山上的茶道修練者──采耕製茶張水柳

貓空山上的茶道修練者──采耕製茶張水柳

文/于有慧

貓空明德宮斜對面的采耕茶園,低調隱身在樹叢間,階梯旁,成群五色鳥吱吱喳喳,平常只聞其聲而不得晤見的五色鳥,彷彿被調整了焦距,近在眼前。與貓空纜車站相去不到3公里,不遠不近,采耕少了車站附近的人聲沸騰,更多的是茶山原有的清幽。

比賽常勝軍 謙稱靠運氣

踏進采耕,牆上一字排開的大大小小奬牌特別醒目。張水柳是各項茶葉比賽常勝軍,近十年,木柵農會每年春、冬兩季的鐵觀音比賽,年年得奬,2020年第一屆全國有機茶大賽,張水柳小試身手,抱回有機烏龍茶組的銅蛙奬。

張水柳經營茶園近30年,種植、田間管理、採茶、製茶、焙茶,所有過程皆不假他人手,親力親為,連最耗費人力的採茶也是自己來,一手好功夫,獲2019年全國採茶比賽(團體組)亞軍,張水柳充滿自信地說,「若有個人比賽,拿第一應該沒問題」。張水柳獨子張君誠,年僅26歲,尚未取得茶農身份,參加2020年暑假全國部分發酵茶製茶技術競賽,與來自全國的年輕製茶師一同現場會考,獲條狀組季軍,是台北市唯一獲奬人。

張君誠(左)張水柳(右)採茶父子檔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圖/于有慧

「其實在這幾年之前的得奬都好像是矇到的」,張水柳如此說,讓人大吃一驚。比賽經驗豐富,得奬無數,張水柳卻謙稱比賽是為學習,讓自己越來越懂製茶的奧秘。早先製茶,完全承襲母親指令,不明究理。張水柳說,茶樹的種植、管理不容易,但更困難的是製茶的「工藝」,尤其鐵觀音,工序繁複,每道工序之間環環相扣,「前面一步錯,後面也不容易調回來」,但每道工序要做到什麼程度才叫好?到一個階段,老師能傳授的知識已經有限,只能靠自學,不斷歷練。

現行比賽制度,不少製茶師並不認同,參賽要勝出,要追求評審所訂標準,評審的標準帶動市場口味,未必是好事。張水柳不與制度對抗,擁抱比賽,二十多年來,年年參加,張水柳說自己「每一年都以不同路數參賽」,藉著比賽,整理製茶流程中不能理解的問題,一點一滴整理記錄下來,找尋答案。

張水柳說自己追求的是茶道,茶道貴在無止盡的追求,茶葉的風味,隨著年年不同風土,變幻莫測,也因此很難建立茶品牌。一般製茶師若在比賽中獲肯定,便自認已經得道,找到最佳製茶秘方,便永遠不再調整製茶的方法。張水柳不然,每一批茶葉都像一件又一件的作品,「就像畫家作畫,沒有什麼叫100分」,他總是覺得可以再做得更好。

鐵觀音是一種工藝

鐵觀音是一種茶樹品種,也是一種製茶工藝。以鐵觀音茶樹製做的稱為「正欉鐵觀音」,以其他茶樹製做的便不標正欉以作區別。鐵觀音屬半發酵青茶類,做法與烏龍茶較接近,茶菁需經萎凋、浪菁、靜置、殺菁、揉捻、乾燥等繁複工序,張水柳說,鐵觀音喝起來甘甜,烏龍茶偏苦澀,差別便在製茶工藝的掌握,「把鐵觀音弄懂了,什麼茶都一樣了」。鐵觀音是所有茶品中最難製做的,「包種茶,今天採,明天就可以喝,但要喝一泡鐵觀音,至少要20天後,做鐵觀音的人真的很笨蛋,工藝那麼複雜,價錢其實沒有賣得很好」。

張水柳做鐵觀音,不強調樹種,更多功夫在鑽研製茶工藝,多年來摸索出一套製茶心法,要用眼看、用手觸摸。茶葉不能有苦澀味,是首要解決的問題。苦澀味的處理在前發酵階段已經決定大半,萎淍、浪菁、殺菁,每道工序都馬虎不得,每一年的茶菁狀況、空氣乾濕度、氣温都不相同,要密集觀察在每道過程中茶葉的變化,不能一直曬,還要翻,不能一直翻,還要靜置….,每一道工序都沒有固定公式,全憑製茶師的手眼心到。

「像看起來霧霧的,但什麼叫霧霧的?照片也拍不出來,文字或口述更不必講了,那是一種感覺跟觸覺,像去茶葉競技比賽,分一模一樣的茶給20個人,但每個人做出來的都不一樣,比賽是從這20人中分高低,看到底這些人誰看得懂、誰看不懂」,張君誠向父親學做茶4年,也開始參加製茶比賽,他說製茶的奧妙,絕非老師口述或課本學得來的。

若說製做鐵觀音是一種傳統工藝,茶葉經過殺菁,需要再多一道費工的包布揉程序,這是鐵觀音與其他茶品最主要差別所在。把殺菁處理過的茶葉用布包起來,用手反覆揉捻,揉一陣子,拆開布包,又再包、再揉捻,來來回回團揉,需重複大約40次。文火包布揉的目的在把殺菁過的茶葉,再以文火間歇微加熱,讓茶葉二度發酵,當中火候的控制、解袋鬆茶時間的掌握,正是真功夫之所在,茶葉在細火慢揉中逐漸緊實,揉捻出鐵觀音特殊的外觀和韻味。

這種方法既耗時,又費工,越來越多茶師放棄古法,為求快、求方便,以機器取代,壓5小時便可成形,但張水柳完全靠手工,一點一點,分次揉,整個過程總要花上3、4天。整套製茶流程有動有靜,時而加温,時而冷卻,還要加上手的翻動、揉捻,難怪張水柳說,經驗傳承刻不容緩,因為「年輕人若肯學,十年能達到80分已不容易」。

對身體沒有負作用的才是好茶

「我認為的好茶,是喝下去的要能全部代謝出來的,這才叫好茶,不能讓農藥對身體造成負作用,不然再怎麼好喝都不是好茶了」。強調製茶工藝,但張水柳最深刻的製茶體會卻是回歸喝茶的本質。

喝茶去油解膩、提神醒腦,《本草綱目》更記載:「茶苦而寒,陰中之陰,沉也,降也,最能降火。火為百病,火降則上清矣」。喝茶是華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,不只是品味的追求,也是日常保健飲品。

張水柳是目前台灣極少數有機栽培茶樹的農友,采耕在貓空山區的耕作面積1公頃,以正欉鐵觀音、金萱、縈香為主,自從經營茶園以來,一向即以有機自然農法的方式管理茶園,2013年加入慈心有機認證系統,2015年正式獲得有機認證。受限於貓空的地形與土地所有權分裂,在貓空地區能取得有機認證並不容易,大貓空地區僅1.8公頃取得有機認證,張水柳的采耕製茶即占0.8公頃,幾乎接近貓空有機認證茶區的一半。

採茶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四點,有風、有陽光、有細雨,太陽雨下彩虹也出現在對山那方          圖/于有慧

有機耕作工作量是一般農事耕作的五倍,採收量卻只有一般耕作的三分之一,在茶品市場,有機茶卻未必受到消費者青睞;歷來製茶比賽,評比的是茶的外形、風味,有機茶並沒有優勢,茶葉市場價格完全無法反應出有機茶與一般茶背後投入的差別。

種植有機茶最辛苦的是在小苗階段,在前5年,草長得快,不能用除草劑,又不能讓草長太快,蓋過茶樹。有機茶一開始生長速度也慢,農友必須和雜草搶時間,在貓空種有機更是辛苦,茶園區塊面積小而分散,管理更麻煩費工。

張水柳說,在木柵貓空做有機茶「必須吃得了苦」,自然農法追求與生態環境共生,這是張水柳做茶的態度,「大家都只看到最後端的產品,但前端的細節如何理解,才是真的價值」,張水柳做茶吹毛求疵,近乎潔癖,不只顧茶樹,更守護茶樹週邊的環境,還有祖先留下來的土地,難怪張水柳不經意說了,「有自己的一塊地,慾望降低,可以生活就好!如果中了樂透,就不要再去比賽,做出來的茶就自己喝、送朋友就好」。

有機茶園𥚃的雜草,果然也個高大。茶園中竟然也冒出細竹⋯⋯果然生物多樣   圖/于有慧

製茶職人的二代傳承

張水柳是貓空本地人,三代種茶,國中畢業後便出外當學徒,做裝潢,當兵後,也曾在外工作十多年,才返鄉專業做茶。早期貓空製茶多外銷,不講究工藝,張水柳父親早逝,從7歲開始便協助母親,春茶時節,張水柳幫忙採茶,幾乎不能去上學,張水柳是從小吃苦,一路鑽研找尋出路,才練就出一身好功夫的製茶職人。

「以前做茶沒有工藝問題,就搶時間而已,時間到了就炒茶,沒有什麼特別,萎淍就萎凋,根本也看不懂」,雖然從小接觸茶,但對張水柳來說,小時候做茶只是苦工,十幾歲開始幫忙揉茶,手都揉到長繭,「破皮了也還是要揉」。直到近二、三十年,政府鼓勵,茶改場輔導茶農種植、製茶技術,農友才開始講究製做工序,但諷刺的是,早期製茶不講究做工,銷路反而好,不像現在競爭激烈。

四年前,學習餐飲的張君誠大學畢業,不走餐飲,決定返家學做茶。做茶是一條辛苦路,兒子有意接班,張水柳欣慰,「年輕人有意願做就好了,給他有動力,按自己的想法去做」,雖然張水柳親自調教,仍保留不少空間讓張君誠自己揣摩,「真的技術關鍵才要提醒,也是要靠他自己」。

4年來,張君誠跟著父親從茶園管理、製茶一樣一樣學,深深體會到傳統做法的艱難,面對人力短缺、市場接受度的困境,茶文化要能保留,必須嚐試新的做法,以傳統手工摘茶為例,老一代退去,未來幾乎無法維繫,因貓空茶園地小零碎,僱工困難,「機採一定不好?製茶是看平均值,若善用機器,在最短的時間,在最好的時段採收,做出來的茶品質可能還會更好」,張君誠說。

與父親土法煉鋼、埋頭苦幹的製茶風格不同,張君誠積極參加茶改場專業培訓課程,加入貓空地區的青農組織,到各地交流觀摩,前年,張君誠也獲選台北市標竿青農,有兩位業師陪伴輔導經營。兩年前開始在茶園門口的戶外平台經營杯飲,試探市場接受度。父親追求工藝精進,張君誠期許自己在工藝及與市場溝通兩方面都要進步,以有機茶杯飲讓年輕人有機會認識好茶,進而接受好茶,是張君誠走出的第一步。張君誠說,「他要做的創新是品質的穩定、流程的控制,做不一樣的東西,正常的工序,但用不同的方法呈現,做出好的結果」。

回家和父親一起製茶,張君誠不斷累積茶知識工藝的經驗值,他也是今年台北市三位標竿青農之一  圖/于有慧

張水柳樂見張君誠的新嚐試,仍是一本謙遜地說著,「雖然目前東西還沒有很好,但我們就是要把好的東西和人分享,能夠賺到這種錢才是我覺得快樂的地方!」

采耕製茶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圖/于有慧
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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